李煜
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。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
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。
亡国前耽于享乐,亡国后溺于悲哀,这就是李后主的一生。宋太祖开宝八年(975),金陵城陷,李煜肉袒出降,被封为“违命侯”。从此,幽居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楼,过着日夕以眼泪洗面的凄凉寂寞的日子。这首《相见欢》就是写这种幽囚生活的愁苦滋味。
一个被幽禁的人有着一般人难以体会的孤独与寂寞,后主真切地写出了这种感受。“无言独上西楼”,既是“独上”,自然无人共语。这里的“无言”更表现了后主内心的情绪,他的痛苦无人与说,也不愿与人说,说了何用?又有谁能理解自己?“无言”又加“独上”,仿佛使人看到一个“斯人独憔悴”的孤独身影。西楼见月,夜已深沉,顾影徘徊,不能入寐,其人之浓重愁情可见。“六字之中,已摄尽凄惋之神。”(俞平伯《读词偶得》)
他举头望月,月如钩,在伤心人眼里,这缺月不也象征着人事的缺憾吗?再向深院望去,冷月的清光照着梧桐的疏影,寂寞庭院,重门深锁,多么清冷的环境啊!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,寂寞者,实非梧桐深院,人也。“锁清秋”,被“锁”者,实非“清秋”,亦人也。被锁在深院中的人,悲愁无尽,只有清冷的秋天相对,怎不感到寂寞!上阕所写,全是后主眼中之景,眼前的一切都着上冷落凄清的色彩。“无言”“独上”是寂寞,“梧桐深院”是寂寞,“锁清秋”更是寂寞。为什么沉默“无言”?为什么孑然一身“独上”?一个“锁”字暗点身世。唉,这里的月儿都不是圆的,更不用说人了。这种写法即王国维所说“以我观物,一切皆着我之色彩”。后主写景,也是写他的纯情的感受,情和景是合二而一的。
面对如此寂寞凄清之景,人何以堪?接着,词人直抒胸臆道:“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。”过去的欢乐永远过去了,如今一个人离群索居,尝尽了“离愁”的滋味。千丝万缕的离愁,紧紧缠绕着人,真是苦恼。我要和它一刀两断,永远不再去想;可是不成,再快的剪刀也是剪不断的。那么,索性就去想个透吧,把它整理出头绪来,可是我越想越烦,越理越乱了!这种滋味很不好受,又说不清楚,说它是苦的辣的酸的甜的,似都有那么一点儿,又都不是,只好说“别是一般滋味”了。亡国之君的滋味,实尽含人世无可伦比的悲苦之滋味。这可不便直说,苦水只有往肚里流,“别是一般”云云,极沉痛的伤心语也,所以,宋黄昇《花庵词选》评论此词时说:“此词最凄惋,所谓‘亡国之音哀以思’也”。
这首词特别为后世词家极口称道的,是它对“离愁”的描写。“离愁”,是人们内心一种抽象的感情,后主把它写得很形象,写出其滋味,写出一种非常深切的人生感受,确是千古妙笔。离愁自是人的一种思绪。六朝民歌中常用“丝”谐音思念的“思”。李煜此词也是用丝缕来比譬愁思,他用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的千丝万缕,形容愁思之纷繁和难以解开,比单纯从谐音取义,更进一层。仿佛使人看到离愁就像一团转动的乱丝,紧紧盘绕纠缠着人,而无法摆脱。这实际是写词人此时愁情万端,有对过去的种种回忆,有对现状的种种伤感,有对未来的种种忧虑,千千万万无形的感情的丝缕,缠绕着他,理也理不清,剪也剪不断。确实是把离愁的特点极其深刻形象地写出来了。结末一句写离愁的滋味,也是绝妙之笔。“别是一般滋味”也就是说不出是什么一种滋味,它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实际上这正是真正经历离愁之苦的人最为真切的体验。所以明代沈际飞特别称赏此句说:“七情所至,浅尝者说破,深尝者说不破。破之浅,不破之深。‘别是’句妙。”这种领会是深得词心的。
这首词另一突出的特点,就是写情极其自然,整首词就像脱口说出一般,语言朴素得简直如日常口语,没有一丝刻意修饰的痕迹。正如周济说的,后主词如“粗服乱头,不掩国色”(《介存斋论词杂著》),周之琦更惊呼后主词为“天籁”(《词评》),这自是出于李煜卓越的艺术才能,更主要的是他有真切的感情,已到了不需借助雕饰的地步了。袁枚说得好:“诗者由情生者也,有必不可解之情,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。”